作者/塔卡西
编辑/思考姬
排版/维坎西
她们巧妙地将科学幻想与少女漫画、或者说,是“女性书写”的一些重要主题相结合……
“当少女漫画遇见星辰大海”,是一个容易让人产生疑问的标题。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对大多数二次元爱好者而言,少女漫画,通常会让人想到美型的角色、复杂的人际关系、充满戏剧性的剧情、纤细的画风和背景里灿烂盛开的玫瑰花……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少女漫画,想必大多数人会选择粉色。这种颜色显然与深沉、冷峻的星辰大海,以及星辰大海背后的创作类型——“科幻”之间,存在着不小的距离。甚至可以说是两条看似完全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然而,这两条平行线却在1970年代中后期到1980年代中期,产生过一段奇妙又美妙的共鸣。
竹宫惠子、萩尾望都、山田美根子、水树和佳子、清水玲子等少女漫画家用她们细腻的笔触、诗意的语言、自由的想象力创造出一批令人难忘的科幻漫画。
从左到右依次为:萩尾望都、清水玲子、水树和佳子的少女科幻漫画
这些作品涉及科幻文学的诸多常见题材,如宇宙旅行、时空穿越、外星生命、人工智能、末世、超能力等。
它们与同时代的科幻名作分享着共通的主题——既对人类文明“可能性”的想象与思辨,同时,这些作品也彰显出少女漫画独特的气质与视角。
本文关注的,是自1970年代中期到1980年代末,由少女漫画们创作的一系列科幻漫画,并探究少女漫画家们笔下异色的科幻宇宙。注:下文列举的作品并非全部发表在少女漫画杂志上,但介于大部分是由被称为“少女漫画家”的创作团体创作,且共享同样的画风与主题,本文将它们统称为科幻少女漫画。纵观日本漫画发展史不难发现,科幻与漫画可以说是一对共生共荣的双子。早在手冢治虫创作《铁臂阿童木》的年代起,对于科学的幻象,便是日本漫画创作的重要题材。在少女漫画真正成为一个独立的创作流派之前,许多日本漫画作者已经在科幻的花园中开疆拓土了。被称为“手冢治虫初期科幻三部曲”的《失落世界》、《大都会》、《未来世界》手冢治虫自不必多说,石森章太郎、横山光辉、藤子不二雄等少年漫画家的名作也均为科幻题材(《人造人009》、《铁人28号》、《哆啦A梦》)。这些漫画家中的许多人在作为少年漫画家、科幻漫画家成名之前,都参与过少女漫画的创作。而他们笔下的一部分少女漫画,便涉及到了常见的科幻命题。首次在漫画中使用“赛博格”(サイボーグ)一词的作品,石森章太郎《人造人009》例如,石森章太郎以超能力者为主角的作品《超能力者sabu》(《ミュータント・サブ》),最初便发表于杂志《少女》。因此可以说,少女漫画在成立之初便带着科幻的“基因”。进入1970年代后,由少女漫画《凡尔赛玫瑰》改编的宝冢歌剧获得了前无古人的成功,花之24年组的“众神”们也都渐渐脱离最初对少年漫画的模仿,开启了少女漫画独立于少年漫画、青年漫画的新天地。另一方面,同样是在1970年代,日本社会经济飞速发展,新的科技发明不断诞生并改变着人们的生活。1977年上映的《宇宙战舰大和号》剧场版和1978年在日本上映的《星球大战》更是在日本年轻群体中掀起了科幻热。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1978年《星球大战》于日本上映前的宣传海报当两条同样生机盎然的文化热流出现在同一个时代,不碰撞出灿烂的火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科幻与少女漫画碰撞下产生的,则是一批异色的科幻漫画。诸多由少女漫画家创作的科幻漫画中知名度最高的,应该是竹宫惠子于1977年起陆续连载于《月刊漫画少年》上的《奔向地球》(《地球へ…》)了。《奔向地球》讲述了距离现代非常遥远的未来——S.D.的时代,为了拯救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徘徊于灭亡边缘的地球,所有人均退居到了殖民星球。人类从出生、成长一直到独立(14岁的那一天被称为“觉醒之日”)均由计算机管理,且被分为“普通人”和“超能力保持者”两大类。大多数超能力保持者在被发觉之前都会出现情绪不稳定的前兆,这样的人就会被单独区分出来教化、处分。但也有一些从这种管理体制中逃脱出来的超能力保持者,他们组成了集团,为了推翻SD体制,与人类和平或武力交流,向着梦想中的美丽地球进发
竹宫惠子是花之24年组的主要成员,出道前便在手冢治虫主办的漫画杂志《COM》上崭露头角,出道后她佳作频出,是当时少数能够同时在少年杂志和少女杂志上进行作品连载的创作者
《奔向地球》难得地同时获得了以男性为主的传统科幻迷与以女性为主的少女漫画读者双方的喜爱,并斩获了1978年日本科幻奖“星云赏”的漫画部门大奖和小学馆漫画赏。而另一名花之24年组的代表漫画家萩尾望都,更是凭借《银河娇娃》(《スター・レッド》)、《银之三角》(《銀の三角》)、《X+Y》三度斩获星云赏漫画部门大奖。除此之外,水树和佳子、高桥留美子、树夏实、CLAMP等女性漫画家的作品也都在1980年代到1990年代之间获此殊荣。但介于1990年代以后,女性作家的创作已不限于传统少女漫画范畴,此处便不多加赘述。萩尾望都,花之24年组成员之一。代表作有《波族传奇》、《托马的心脏》等。她的作品画风华丽,语言诗意,是70年代少女漫画风潮的领头者。她出道至今笔耕不辍,被誉为“少女漫画之神”从左至右分别为《银河娇娃》、《银之三角》、《X+Y》如果说竹宫惠子、萩尾望都等花之24年组成员引领少女漫画进军科幻创作领域,那么1970年代数量丰富、百家争鸣的少女杂志便为少女漫画家们提供了优渥的创作土壤。为了追赶60年代率先创刊的老牌少女漫画杂志(如讲谈社《周刊少女フレンド》、集英社《周刊マーガレット》、《りぼん》),较晚涉足少女漫画领域的出版社,例如出身集英社的白泉社(《花とゆめ》、《LALA》)、小学馆系少女漫画杂志(《少女コミック》)与秋田书店少女漫画杂志(《プリンセス》)纷纷采取更自由、更灵活的编辑策略,使得原本不属于少女漫画主流的科幻风作品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读者视野之内。而奇想天外社等科幻杂志出版社也蹭上了科幻与少女漫画的热度,《SFマンガ大全集》、《少年少女SFマンガ競作大全集》等专门刊登科幻漫画与作者访谈的杂志纷纷在1978年前后创刊。左:《LALA》科幻漫画特辑;右《少年少女科幻漫画竞作大全集》在这样风起云涌的时代中,不断有少女漫画家投身科幻题材的创作,命题广泛、风格各异的科幻少女漫画占据了这个时代科幻漫画创作的半壁江山并且佳作频出。萩尾望都的《有十一人!》(《11人いる!》)即是一部结构完整的短篇科幻漫画,又带有侦探悬疑要素。
山田美根子的《最终战争》系列则以群像剧的方式展现了一个浩劫过后的末世图景。山田美根子,花之24年组成员,受石森章太郎影响开始从事漫画创作《最终战争》是山田的代表作之一,刻画的是从毁灭世界的大战中幸存下来的人们的故事大岛弓子的《绵之国星》与山岸凉子的《日出处天子》虽不是以宇宙为舞台的本格科幻漫画,但涉及非人类、超能力的科幻要素。
大岛弓子,花之24年组成员,《绵之国星》讲述了小猫琪比与其主人一家的故事。在这部作品,大岛将小猫画成了拥有猫耳的小女孩,因此这部作品被认为是“兽耳娘”的开山之作(也有研究者指出兽耳娘首次亮相,是在手冢治虫的《缎带骑士》中)
山岸凉子,花之24年组成员。代表作《日出处天子》描写了拥有异能的厩戸王子(圣德太子)与贵族苏我毛人之间的爱恨纠葛而树夏实的《OZ》、清水玲子的《辉夜姬》、《ジャック&エレナ》系列则是198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科幻少女漫画的代表。树夏实,1980年代活跃少女漫画家,代表作有《八雲立つ》和《OZ》。《OZ》讲述了雇佣兵男主角与雇佣他的女主一同前往神秘的科学之城“OZ”寻找女主哥哥的故事清水玲子,1960-1990年代活跃的少女漫画家,代表作有《ジャック&エレナ》シリーズ、《辉夜姬》、《秘密》等。清水的科幻题材作品众多,画风精致唯美,情节却跌宕甚至偶有猎奇,是不可错过的80年代少女漫画家之一
从表现的层面来讲,少女漫画独有的细腻华丽的画风,本就与充满想象力与未知的科学幻想题材本就十分契合,而科幻题材则大大延展了少女漫画的表现空间。无垠深空、宇宙飞船、未来都市、月面基地、火星荒漠、地底国度……在那个没有CG技术的年代,少女漫画家们用笔和纸勾勒出一个又一个繁复的幻想世界。《银之三角》中荻尾望都用洗练的笔触勾勒出的外太空都市在这些异色的舞台上,爱情依旧是常见的话题,但许多作者开始尝试爱情之外的命题。而在与诸多关键词中,“生命”以及孕育生命的“母亲”,无疑是最常被提及和探讨的。今年上映的科幻电影《沙丘》,虽然创造出不少新鲜的视觉奇观,但它的叙事核心却因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类似而略显古典——或者说是守旧。实际上,无论是《沙丘》还是在日本引发科幻热的《星球大战》,或是《宇宙战舰大和号》、《机动战士高达》这些日式科幻作品,父子关系都无一例外地被作为牵引剧情发展的内在动力。对父亲的爱或是恨刺激着主角的成长与变化,而母亲、姐妹、女儿则身处这一父子叙事的边缘。而在大部分科幻少女漫画中,“父亲”一角几乎处在灭绝的状态。取代父亲位置的成为了母亲,传统的父子叙事则完全被母子叙事取代。需要注意的是,此处的“子”并非指代性别,而是指代相对于授予生命之“母”的,被授予的生命。并且,相对于父子叙事中对父亲角色的褒贬不一,科幻少女漫画几乎清一色地对“母亲”抱着谨慎,甚至说是反感的态度。当然,科幻少女漫画反对的并非赐予血肉的生身之母,而是在包括其他科幻作品在内的诸多文艺作品中被神圣化的“母职”——既女性被社会强加的,无条件生育、抚养、保护生命的职责。实际上,对“母职”的探讨在少女漫画中并不少见,而天马行空的科幻命题则给了创作者们更自由的表现空间。在一部分科幻少女漫画中,“母职”被具象化为一个真实存在的物体。例如,在竹宫惠子的《奔向地球》中,管理着人类的超级电脑,便拥有女性的相貌与声音,以主角基斯的“母亲”自居,并以此身份操控着基斯。在《奔向地球》中,温柔的母亲不过是机器为操控人心制造出来的幻象。在认识到这一事实后,主角基斯毅然向这样“母亲”发起了反击在本作中,“母亲”无所不能,却褪去了日本社会社会所宣扬的那种温情脉脉的外衣,成为了专制的恐怖代名词。而这种设定被另一部日本科幻作品,《间之楔》所继承。《间之楔》讲述了在遥远的十二号行星阿莫伊上,存在着一个扭曲的社会。这个社会由巨型电脑朱庇特所掌控。一般的生育方式被彻底抛弃,朱庇特通过直接操控基因的方式,制造出了一大群更加完美的生物体他们通过发色来区分等级,其中,黑发和金发,分别处于等级的最底层和最高层
另一些作品则直接对被日本社会神圣化的“母性”发起了质疑。例如,萩尾望都的《荒芜世界》中描绘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未来世界,因地球遭到污染,人类中再也无法诞生出女婴。为了避免灭绝,人类迁居其他星球,并在地球上展开了人工育种实验。被污染的地球上只有男性能够存活,为了维持这种单性社会的稳定,实验者会定期从人造人中选取一人进行变性手术,将其强行制造成人造人眼中的“圣母”。人造人们被灌输,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都由“圣母”所生(实则均由实验室诞生),所有人都是“圣母”的孩子,并打心底爱戴、崇拜着圣母。在这部作品中,萩尾望都将“圣母”刻画成一种被强行塑造的、没有自我意识的、只作为无数男性精神寄托的存在。这种设定无疑是对现实日本社会所崇尚的“贤妻良母”的尖锐讽刺和辛辣批判。在作品尾声,被强行制造出来新一代“圣母”因潜意识里无法接受这种虚假且无意义的身份,选择在揭露仪式上从高台一跃而下。这一幕在萩尾望都细致的刻画下极具冲击力,更让读者不禁思考,“母职”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圣母”对一个社会又意味着什么。《荒芜世界》中追着象征自由的小鸟,从看台一跃而下的“圣母”哈雷路亚在另外几部科幻少女漫画,例如树なつみ的《OZ》和清水玲子的《辉夜姬》中,母亲都以自私的、残忍的,总之是不怎么正面的形象登场。《OZ》女主角的母亲拥有倾城的美貌,却也拥有蛇蝎般的心肠而清水玲子在其另一部作品《ジャック&エレナ》中,母亲的形象终于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不过,这可不代表清水玲子回归了日本社会所期待的“母职”规范。正相反,在本作中,清水玲子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构想——脱离婚姻制度的生育模式。作品的女主角通过精子库怀孕生子,并一面参与工作一面独立抚养着孩子。这样的设想别说是在上世纪80-90年代,就算是放在当今日本社会,同样可谓是“前卫”的。而这样前卫大胆的表现,在科幻少女漫画中并不少见。清水玲子《天使的进化论》中,主角之一的路易斯通过人工授精怀孕生子为何科幻少女漫画会如此频繁地涉及“生命”与“母亲”的议题?这个问题并不难解答。生命是神圣而珍贵的,那些天生被赋予了生育的能力的人往往比无此能力的人更加接近“生命”的本源,也因此被赋予了许多神圣的想象。然而对于她们自身而言,“生命”意味着什么?“孕育生命”又意味着什么呢?至少在科幻少女漫画流行的日本,这样的讨论和表现还太少。在《荒芜世界》中,萩尾望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子宫是身体的边境之地”。如果说科幻描绘的是人类可能遭遇的未知,那么这样的刻画,便是少女漫画家凝视存在于自身体内那个未知之地后,真诚且刻骨的反馈。无论是上述哪部作品,科幻少女漫画突破了“少女漫画只画恋爱”这一至今仍附加于这一创作类型之上的固有偏见,向读者展现出更加丰富、广博、深邃的少女漫画世界。少女漫画家们虽然借用了诸多早已出现的科幻概念,却并没有止步于对先行作品的效仿之上。她们巧妙地将科学幻想与少女漫画、或者说,是“女性书写”的一些重要主题相结合,构造出一个与传统日式科幻有共同之处,却又独具特色的科幻世界。可惜的是,至今为止,大部分科幻少女漫画都没能得到动画化的机会。但这些作品本身的价值却不应被忽略。近年来不断有老作品得到登上电视甚至大银幕的机会,真心希望有朝一日,少女漫画家笔下的那些绚烂的科幻世界能够以新的姿态呈现在观众眼前。当然,笔者更希望的是,科幻与漫画创作中永远都有新星,去探索那些未被言说的“未知之地”。
- END | 动画学术趴 -
— 点击图片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